浙東唐詩之路初探


投稿時間:2017年10月09日 投稿人:李正光

              浙東唐詩之路初探

  唐代詩人們來江南,大多是乘船走水路。即從淮地的揚州經(jīng)運河南下,渡錢塘江入紹興古鏡湖,而后由浙東運河、曹娥江至剡溪,經(jīng)新昌天姥山,最后抵天臺山。這是一條貫穿于浙江東部的“古道”,被紹興一位學(xué)者用唐詩韻律鋪就,“浙東唐詩之路”便漸漸地清晰了起來。

   三百五十多年的唐代歷史,詩歌是千花齊放的花園,萬珠咸集的寶庫,其詩人之多作品之豐可想而知。但有不下于四百多位詩人都曾徜徉在這條“浙東唐詩之路”上,也屬罕見。難道是詩人們一時的附庸風(fēng)雅?還是這條路上有激越詩人的本源?讓他們接踵而至,詩興勃發(fā)!對于土生土長在浙江的我,原本已經(jīng)對這條路上的風(fēng)土人情、地域風(fēng)貌,或有所了解或曾經(jīng)游歷,但還是被這四百多位詩人的一千多首詩篇弄得浮想聯(lián)翩、心馳神往。

  當(dāng)一份情愫揮之不去的時候,注定是一段緣。丁酉初三一早我們便踏上了這條讓我朝思暮想的唐詩之路,彷佛要急于叩開唐代久已關(guān)閉的門戶,去感悟詩人們的如癡如醉,去傾聽詩人們至今仍然可以清心的吟唱。

 

                                  蕭山漁浦

   我踏著詩人們的足跡而去,來到了唐代的古渡口。漁浦自古繁華,曾是蕭山四大古鎮(zhèn)之一,也是古埠所在地。據(jù)考證大約位于錢塘江、浦陽江和富春江三江交匯之處,現(xiàn)在的錢江五橋橫跨江面之處。千年前的漁浦其實早已繁華,沙洲帆影,曉行欸乃,振鷺于飛,煙舟競渡。自南朝山水派詩人謝靈運夜渡漁浦泛舟在越中寫下“宵濟漁浦潭,旦及富春郭”后,南下的唐代詩人們的視野從此再也無法繞開了。大詩人李白、杜甫、白居易等都曾慕名前往,留下了諸多美妙詩篇?!度圃姟分嘘P(guān)于義橋漁浦的詩歌有八百余首。唐代大詩人與漁浦結(jié)緣,也讓這個古渡成為了這條生生不息的詩路起點,把他們載上船,然后山一程,水一程。

   仕途失意的孟浩然懷著一種“山水尋吳越,風(fēng)塵厭洛京”的心情,登上了停泊在今蕭山義橋漁浦口的一葉扁舟向越中駛?cè)ァ?ldquo;冬旭早光芒,渚禽已驚聒。臥聞漁浦口,橈聲暗相撥。日出氣象分,始知江路闊”,他此行的目的是觀潮、探幽、攬勝。“潮落江平未有風(fēng),扁舟共濟與君同。時時引領(lǐng)望天末,何處青山是越中”???,越中的山水把這位耿介不隨的孟襄陽都急成什么樣子了!

                                  紹興

   紹興隋以前稱會稽,隋至北宋間稱越,至南遷的宋高宗寫下“紹奕世之宏休,興百年之丕緒”后升越州為紹興府,定都紹興。古時的紹興(會稽、山陰)有“泱泱大邦、天子之城、國之東門、閬苑仙都”的美譽。禹因“夏”而“家天下”,會稽成為了華夏圣都。大禹死后葬會稽山,自秦始皇開始?xì)v代帝王都會前來頂禮膜拜。而他的后人越王勾踐在“會稽之恥”后臥薪嘗膽,滅吳稱霸。晉元帝稱會稽乃晉王朝皇基所讬,隋煬帝傾慕會稽富甲天下、繁華艷麗而為之開河建宮……無容置疑紹興的歷史遠(yuǎn)比會稽山厚重、比山陰道漫長,足以擔(dān)得起中華文明的象征。

   那些為她朝思暮想的唐代詩人們的足跡遍布會稽。他們注定會因她而才思泉涌,有如奔騰之錢江潮一瀉千里,也似那若耶溪川流不息。

   元稹贊“會稽天下本無儔,任取蘇杭作輩流”!又云“八月乘風(fēng)入會稽,明月樓中吸玉笙”;李白“欲向江東去,定將誰舉杯?;綗o賀老,卻棹酒船回”;白居易“稽山鏡水歡游地,犀帶金章榮貴身”;劉禹錫“越中藹藹繁華地,秦皇峰前禹穴西”、“凌寒卻向山陰去,衣繡郎君雪里行”;李商隱“昔聞咸陽帝,近說稽山儂。或著仙人號,或以大夫封”;劉長卿“月明花滿地,君自憶山陰”……會稽既是圣都,也可以說是唐代的詩都。

   晉唐第一座城市湖泊鏡湖被我遺失在唐詩之路上,與我擦肩而過。這與自己的孤陋寡聞和當(dāng)下文化的缺失、旅游業(yè)宣傳的不規(guī)范不無關(guān)系。被文字、畫冊戲弄后,陰差陽錯地游歷在宋朝以后才命名為“鑒湖”的郊野湖之中,感悟著唐代詩人們的吟哦,這樣的無知足以讓自己無地自容。李白“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杜甫“越女天下白,鏡湖五月涼”;白居易“稽山鏡水歡游地,犀帶金章榮貴身”;朱慶馀“稽嶺好風(fēng)吹玉佩,鏡湖殘月照樓臺”,被唐代詩人們贊譽或吟哦的鏡湖至今仍停留在我的思緒中揮之不去。但我確信這樣的等待不會太久。

   春秋末年勾踐種蘭于蘭渚山麓,故名蘭亭。蘭亭是地名而非亭名。蘭亭僅王羲之一篇《蘭亭序》盡得風(fēng)流,再加上曲水流觴的清雅,東晉文人雅集的飄逸,御碑父子碑的古樸玄遠(yuǎn),更讓蘭亭升華為諸多文人墨客、書法大家心靈的圣地。徜徉在鵝池、流觴亭、御碑亭、王右軍祠、古驛道、樂池之間,哪怕是漫無目的的閑散漫步或石墩小憩,都能感受到文人雅士的那份淡定與飄逸。劉長卿“見說蘭亭依舊在,于今王謝少風(fēng)流。月明花滿地,君自憶山陰”,雖物是人非,但思念縈懷。柳宗元的“他時若寫蘭亭會,莫畫高僧支道林”,將亡友唐詩僧靈徹堪比蘭亭聚會中的名仕高僧,在柳宗元的心目中他們肯定都已登峰造極。而李商隱的“蘭亭宴罷方回去,雪夜詩成道韞歸”,讓蘭亭宴芳香彌久。

   泛舟若耶溪也是詩人們必不可少的休閑項目。詩人獨孤及這樣描寫他所看到的若耶溪“萬山蒼翠色,兩溪清淺流”,孟浩然則在溪邊看到了“白首垂釣翁,新裝浣紗女”,李白的“若耶溪畔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吳儂軟語,一派江南景致,而丘為的“一川草長綠,四時那得辨”綠了江南岸。生動地描繪讓若耶溪風(fēng)光無限、詩意綿綿。宋代的王安石、蘇東坡、陸游,明代的王守仁、徐渭、王思倩仟等文人學(xué)士,也都泛舟若耶,留下了許多麗詞佳文。但如此極富詩情畫意的若耶溪終被后人篡改,淡忘在歷史的煙云里,剔除在可以標(biāo)注到村部的地圖外,叫我到哪里去尋覓這條流淌在唐詩里的若耶溪?

“古今之大都會,為九牧之冠冕,越溪閬苑繁華地,仙都難畫亦難書”的紹興不是一本書可以捋得清,也不是文人墨客們留下的華章、詩詞曲賦能夠涵蓋得了。而我游歷時的欷歔感慨又何嘗能輕易道得清楚。

 

                                曹娥江、曹娥廟

   從紹興市區(qū)驅(qū)車半小時余,便來到了上虞。上虞是浙東唐詩之路的必經(jīng)之地。曹娥廟位于上虞曹娥江西畔,坐西朝東,面向曹娥江,背依鳳凰山。

   曹娥廟始建于公元151年,距今已近二千年。是為了彰揚東漢時期上虞孝女曹娥而建。漢安二年五月,其父曹盱在江面祭祀伍子胥,被水所淹。十四歲的曹娥整天在江邊悲傷哀嚎。過了十七天,仍未見其父生還,遂投入江中。五日后曹娥身背父尸浮出水面,那纖弱的雙手還緊緊地抱著父親的身體不肯撒手。此孝跡被時任上虞縣長的度尚上報朝廷表為孝女,并命弟子?xùn)|漢“笑林始祖”邯鄲淳撰碑文以志紀(jì)念。碑陰八字“黃絹幼婦,外孫齏臼”,乃天下第一字謎,謂“絕妙好辭”之意。此八字因《三國演義》中曹操問碑,楊修解碑而成為東漢議郎陳留蔡邕的典故,后經(jīng)考證又有上虞蔡邕所題之說的爭論?,F(xiàn)存曹娥廟東墻側(cè)的曹娥碑系宋王安石女婿蔡卞所題。

   李白向越中尋訪王羲之、許詢的途中,引頸而望,“笑讀曹娥碑,沉吟黃絹語”,可見那時李白讀到的仍是邯鄲淳和蔡邕的版本。雖對曹娥的孝跡未著一點筆墨,卻對前輩們的文采歇語感慨,否則何來笑,何須吟。詩人趙嘏《題曹娥廟》中有:“青娥埋沒此江濱,江樹颼颼慘暮云。文字在碑碑已墮,波濤辜負(fù)色絲文”,詩人在崇敬曹娥之余,對孝女不為世人所重,深表憤慨,詩中就提到了漢碑墮江之史實。唐五代著名詩僧釋貫休“高碑說爾孝應(yīng)難,彈指端思白浪間,堪嘆行人不廻首,前山應(yīng)是苧蘿山”,弦外之音擲地有聲。

   可見曹娥廟已是文人墨客繞不開的一道風(fēng)景。

   我們一行從曹娥廟北側(cè)過一小河,穿越村落,站立在她的面前。小河死水無瀾,垃圾遍岸。村落民居大都為石塊壘成,低矮陰暗。小巷蜿蜒曲折,尚有幾分古意。遠(yuǎn)眺鳳凰山上正開山造景。有人喜歡用鋼筋水泥為發(fā)展作注解,也有人為事不關(guān)己而怡然自得。于是曹娥廟就這樣在喧囂嘈雜和垃圾遍地的環(huán)境中堅守著自己的一份安詳與寧靜。

度尚在曹娥江邊樹起一桿孝的大旗,在漢代“天人感應(yīng)說”和“道法自然”間迎風(fēng)招展直至今日,可見其生命力的頑強。只可惜,兩千年了,卻仍然停留在被傳頌和倡導(dǎo)中。曹娥廟靜靜地坐落在江邊,看慣了曹娥江的潮起潮落,看得慣紅塵中的禮義廉恥嗎?

   廟內(nèi)正殿香火繚繞,偶有香客禮拜。我知道,即使不為曹娥祈福,但凡有人在默默祈禱自己福祿安康的時候,不忘孝順自己的父母長輩,她一定會含笑九泉的。

 

                                 東山

   知道“東山再起”這個成語的意思已經(jīng)很久了,但知道東山在上虞才幾天。

   后來官至東晉宰相的會籍人謝安坐隱東山二十三年。前秦南侵,東晉危在旦夕,謝安臨危受命,留下了“淝水大捷”的千秋功業(yè)。謝安從此成為一代重臣,而名垂青史。這便是東山再起的典故。謝安以后,歷代文人墨客便開始對東山情有獨鐘了。

   唐代的詩人們乘一葉扁舟過錢塘江沿曹娥江而來,過東山時必會停舟登岸,一睹東山風(fēng)采,尋覓謝氏遺跡。那個“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的詩仙李白曾三次造訪東山,賀知章、劉長卿、宋代的蘇東坡、陸游等都曾盤桓于此,期間留下了不少著名的詩篇?!度圃姟分杏辛倭舜螌懙搅藮|山,其中以李白最多,有三十七次。東山成為浙東唐詩之路中一個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李白“我今攜謝妓,長嘯絕人群。欲報東山客,開關(guān)掃白云”、“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yīng)晚”、“莫學(xué)東山臥,參差老謝安”、“安石在東山,無心濟天下”、“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所愿歸東山,蕪沒謝公宅”,讓這位詩仙的自豪與自負(fù)一覽無遺。

   數(shù)米高的謝安石雕像矗立在東山腳下的牌樓前,詮釋著他曾經(jīng)的輝煌和自豪。拾階而上便可到達國慶寺和謝安墓地?;厥走h(yuǎn)眺,曹娥江似一條銀鏈纏繞在青山和田園間。一層薄霧輕拂,徒增了些許朦朧。半山腰的國慶寺拔地而起,頗有幾分氣勢?,F(xiàn)代的土木工程嶄新如昨,隔斷了近二千年的時空。能恢復(fù)的是記憶中的輪廓,無法恢復(fù)的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唯一。我們一直在破舊和建新的矛盾中糾結(jié),不該破的破了,不該建的建了。

   已官至宰相的謝安,生前竟然都無法了卻自己的“還東”夙愿,死后得有其后世子孫來償,可見人生該有多么的無奈和不如意。墓從建康梅崗被遷回東山。成書于南宋嘉泰元年陸游作序的《嘉泰會稽志》謝安墓的記載:“東山……晉太傅謝安所居也,一名謝安山。巋然特立于眾峰間,拱揖蔽虧,如鸞鶴飛舞。……千嶂林立,下視滄海,天水相接,蓋絕景也。下山出微徑,為國慶寺,乃太傅之故宅”。那時的風(fēng)光怎抵得住千年風(fēng)雨的侵蝕,“怎奈歲月彌久,風(fēng)雨蒼黃,墓冢頹蕪”,墓旁有四年前新立的《重修謝安墓碑記》,文句簡潔卻基本交代清楚了眼前這座謝安墓的來龍去脈。

   現(xiàn)在的東山湖景區(qū)全憑史書上言之鑿鑿的信據(jù)支撐,雖然是鋼筋水泥構(gòu)架,花崗巖鋪墊,但只要一想到謝安、王羲之他們“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的優(yōu)雅與閑散,眼前的景致便都詩意了起來。

 

                                  嶀浦

   從東山出來后,經(jīng)過東漢哲學(xué)家王充的故鄉(xiāng)章鎮(zhèn)便駛?cè)肓宋挥诮B興、上虞和嵊州交界處的三界鎮(zhèn)。古時此地為始寧縣治,乃謝氏封地。

   初四的鄉(xiāng)鎮(zhèn)集市人聲嘈雜,已過午后的我們饑腸轆轆。鎮(zhèn)上僅有的餐飲店悉數(shù)歇業(yè),兩旁的春聯(lián)和紅燈籠映襯著節(jié)日的喜慶。見一小店簾門半掩,忙過去招呼。老板和老板娘面露難色,沒有菜料,正打算打烊回家。好說歹說后老板娘答應(yīng)做一份蛋炒飯和一份年糕算是對我們和顏悅色的回饋。乘閑和老板搭訕,詢問去嶀(tu)浦的路。誰知老板一臉茫然。后進來一小伙,同樣的問題同樣的結(jié)局。也許是嶀字讀音不同的原因?于是我干脆在手機上給他們看嶀浦二字,他們堅定地?fù)u著頭。出來后過一打字店,抱著試試的心情上前繼續(xù)詢問。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女子脫口而出,是zhi浦,就在前面不遠(yuǎn)去。被我念念不忘的嶀浦二字就這樣在三界鎮(zhèn)被搬弄了一番。

   曹娥江在嶀浦轉(zhuǎn)了一個彎后被唐人喚作剡溪了,向南至臨海七百里的剡中游道便是山水詩鼻祖謝靈運的杰作。據(jù)說江西岸有嶀山,下有嶀浦潭。宋王十朋有《大嶀山賦》,盡道嶀山之美。我想,那時謝靈運在此垂釣的剡溪口一定峰巒疊嶂,泉溪引霧,碧波蕩漾。如若換作今天,他的雅興一定會蕩然無存。大名鼎鼎的嶀浦山因開山采石已所剩無幾,水潭雖江流不息,兩岸卻污跡斑斑,淤泥堆積。

   為紀(jì)念陳縣令青鋒斬蛟、赤膽為民的濟物侯廟依然香火旺盛,只是原有的殿宇神像、匾額早已毀失殆盡,七八個和尚在念著經(jīng)做著法場。“仁哉俠吏濟困扶危,英名垂剡北。壯也賢臣斬蛟除害,碩德澤黎民”,門旁二十六字的對聯(lián)道盡了這位父母官的豐功偉績。雖然廟門上的一塊“德育教育基地”銅牌為它的本源作了新的注解,但直至今日我還在疑惑,不知長官祠內(nèi)整日搖曳的香火應(yīng)由誰來點,應(yīng)為誰而燃?

   下坡后左右探尋,始終沒能找到謝氏留在赤壁上的嶀浦潭題和宋人淳佑石刻題字,破落的謝康樂釣臺、石床用一新立的謝公亭掩人耳目,孤獨地矗立在淤泥之上雜草之間。盡管其中摻雜著許多訛傳,但我寧愿相信那都是真的,也包括那個被遺落了千年的關(guān)于梁武帝和嶀山姑娘的愛情故事。

   小心翼翼地站在崖邊用一竹竿模仿著垂釣的姿態(tài),心里卻想到了謝氏的悲劇。他原本可以常常在他的家鄉(xiāng)帶著謝公屐“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可以乘一葉扁舟在自己開鑿的剡溪漂流,縱情山水。如果累了實在不想出門的話,還可以在自家的茅舍里品茶飲酒吟詩書法,無奈家國的命運時時刻刻纏繞著,他身不由己。我情愿相信這個多才而脫俗的人是不慎跌入這峭壁而粉身碎骨的,也不愿相信身背“謀反”之罪而血染楚庭。

   許多流淌在康樂詩歌里的地方,現(xiàn)已無從尋覓,但唐代詩人們登臨嶀浦的身影卻似乎一直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李嘉祐《送越州辛法曹之任》“緣塘剡溪路,映竹五湖村。王謝登臨處,依依今尚存”;晚唐張籍《送越客》“見說孤帆去,東南到會稽。春云剡溪口,殘月鏡湖西。水鶴沙邊立,山鼯竹里啼。謝家曾住處,煙洞入應(yīng)迷”……詩是歷史的注解,詩人們對此地的偏愛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我的想象。也許唐蕭穎士的“延首剡溪近,詠言懷數(shù)君”正道出了我此時的心境。

   青山兮行不盡,綠水兮去何長。

 

                              天姥山、沃洲湖

 

   大唐開元十五年的秋天,詩人李白夜宿謝公祠,“拂石臥秋霜”,朝天姥山而去。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是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里的詩句,一個“橫”字一個“掩”字寫盡了天姥山的宏偉氣勢,令當(dāng)時的詩壇為之傾倒。白居易《沃洲山禪院記》有云:“東南山水越為首,剡為面,沃洲天姥為眉目。夫有非常之境,然后有非常之人居焉”,更加肯定了沃洲天姥的歷史地位。連憂國憂民的少陵野老壯游越中時,在船上遠(yuǎn)眺天姥山后,也不吝詩興,留下了“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xiāng)”的詩篇。原以為天姥山一直是詩人夢中的神山圣山,是詩人們追求精神的自由的樂園,不曾想她居然像一位遁世的高人,靜靜地、真實地坐隱在紹興新昌境內(nèi),在聲名鵲起后,躲進了江南的煙霞里,看滄桑變化,聽風(fēng)起云涌。

   支遁來沃洲之前,國師竺道潛已在沃洲山的水簾洞里筑廬而居。據(jù)說王羲之、許洵等東晉十八名士也常往來沃洲和卜居其間的十八高僧相唱和。沃洲山在剡溪之側(cè),和天姥山隔溪相望。支遁向竺道潛買山而居可能只是一個傳說,但至少可以說明沃洲在支公的心里是一處何等的福地。而詩人李白從天姥山回來后,就客宿在支遁營筑的沃洲精舍里。只是眼前的寺院景致已不能和當(dāng)時同日而語了。沒有了當(dāng)年支遁蓄馬養(yǎng)鶴的雅致,幾個看院的老僧便姍姍地詠佛念經(jīng)去了,留一輪明月與詩仙作伴。

   李白輕舟過后幾十年,唐代的另一位著名的詩人劉長卿入剡避難,在沃洲一隱七年。詩侶朋儕接踵而至,成為了唐詩雅集的發(fā)散地。據(jù)《唐才子傳》中列舉的“喬松于灌木,野雞于鶴群”的八位詩僧,至少有七個唱行至沃洲。

泛舟沃洲湖,遠(yuǎn)眺天姥山,沃洲湖在薄霧中顯得十分靜謐,宛若一面鏡子,照見了越女的嫵媚,也照見了女詩人李季蘭的才情。攜詩僧皎然、茶圣陸羽同行,與詩人劉長卿唱和,非尋常女子可為。

   詩人讓沃洲風(fēng)雅,沃洲讓詩人風(fēng)雅!

 

                                    斑竹村   

   我們沿著會墅嶺穿過儒岙鎮(zhèn)后,來到了位于天姥山腳下的斑竹村——一個被唐詩之路穿越的小山村??吹秸驹诖蹇跇蝾^牌坊下的村嫗依依不舍地和親戚們揮手作別,不知道夜宿此地的大旅行家徐霞客是否會有此待遇。鵝卵石鋪就的古驛道猶如鱗甲分明的虬龍蜿蜒前行。是否為當(dāng)年謝靈運“伐木開徑”屐履所及的謝公道,已無從考證。但李白在一個被霜露染紅的秋天,輕舟飄過剡溪,停泊在開元十五年的一棵烏桕樹下后棄舟登岸,向謝公道尋跡而來卻是事實。其實謝公道在唐時已經(jīng)荒蕪了,大部分的詩人一般只在剡溪的船上象征性地遙望幾下,向天臺而去了。“歸帆拂天姥”的杜甫就是這樣和謝公道擦肩而過的。

   路邊清澈的小溪流水潺潺,沖刷著早已沒有了淤泥的溝澗。有人把這條溪流命名惆悵溪。是詩人的惆悵讓溪水變得如此清清泠泠,亦或是如泣如訴的流水聲讓詩人變得惆悵了起來?而另一條演繹過劉晨、阮肇與仙女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的溪流,被我遺落在劉門塢的煙云里,惆悵了近兩千年。

  橫跨溪澗的有一單孔石拱橋,拱圈為不規(guī)則的石塊或卵石砌置。這是通天臺古驛道上的主要橋梁之一司馬悔橋。橋東堍建有司馬悔廟。這里的司馬就是與陳子昂、李白、孟浩然、王維、賀知章等同為“仙宗十友”、天臺桐柏宮主人司馬承禎。江陵的不期而遇讓風(fēng)華正茂的李白和德高望重的帝王師司馬承禎成為了往年交。我夸你是稀有鳥,你譽我為道骨仙風(fēng)。嘉泰《會稽志》云:“舊傳唐司馬子微隱天臺山,被征至此而悔,因以為名”。名人的一次內(nèi)心思想活動,讓后世搗鼓了一千多年,可見公眾人物是何等的舉足輕重。他只是一時后悔出山做官而已,還沒有在村口的橋上勒馬回頭,司馬悔橋就此流傳千古。即使是隱居天臺山多年,無心仕宦,道行高超的道士也仍然耐不住寂寞,用“無為為本”向帝王灌輸著治國方略、著書立說、修真法則,更何況蕓蕓眾生。

   走進橋東堍古木掩映的司馬廟,不知名的小瀑布從山上激流而下,碧綠清澈。香爐前的村嫗如一歸隱的智者,雙掌合十閉目不語。只要心無塵埃,門前的老樹就是菩提,身后的碧水就是明鏡!

   一抬眼你能看見隱藏在古藤青苔里的前塵往事,一伸手便能采擷到詩人們遺落在山村田野間的詩路花語。踟躕在這樣的鄉(xiāng)村古道,仰望云煙出岫,俯看水綠掩映,聆聽溪水潺潺,“松風(fēng)煮茗、竹雨談詩”的意境便開始隨處飄散了。清代大詩人袁枚《斑竹小住》有云:“我愛斑竹村,花野得真意。雖非仙人居,恰是仙人地??上в慰托模∽》蔷糜?。一出白云中,又入人間世”,怎不讓人流連忘返。

                                   剡溪

   曹娥江干流,流經(jīng)嵊州一段稱剡溪。晉王子猷雪夜訪戴的故事至今還在青山綠水間蕩漾。剡溪和若耶溪一樣都曾在唐代詩人們的思緒中翻滾。

   李白有詩云:“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竹色溪下綠,荷花鏡里香”;晚唐詩人羅隱“金庭路指剡川隈,珍重良朋自此來”。另有李端、方干等詩人都曾高枕吟哦到剡中。

   隨著道路交通的日趨強盛,影響了水路航運。要想和詩人們一樣泛舟剡溪賞兩岸風(fēng)光,已屬奢望。也曾想通過熟人向當(dāng)?shù)氐拇易赓U一葉輕航向蘅皋,后知曉嵊州施家岙村有剡溪漂流,便決意放棄了。

   初五的施家岙古村落沒有太多的游人,顯得有些冷清。剡溪漂流的碼頭,有幾只竹排停泊。獨立寒冬,剡溪北岸,遠(yuǎn)眺對岸的白梅、紅梅在碧水和綠草的映襯下格外醒目。因春節(jié)尚未漂流,無法體會詩人們泛舟剡溪的興致,著實有些遺憾。

   施家岙是還是中國女子越劇的誕生地。我們是被極具江南靈秀之氣的越劇唱腔牽引,走進了施氏宗祠。轉(zhuǎn)角后看到一古戲臺張燈結(jié)彩、盛裝亮相。戲臺坐北朝南,為單檐歇山頂翹角建筑結(jié)構(gòu)。古戲臺四根石柱,兩副楹聯(lián)詩意盎然“一彈流水再彈月,半入江風(fēng)半入云”、“紅袖翻風(fēng)鴝鵒舞,紫簫弄月鳳凰鳴”。這就是最初施家岙女子越劇誕生時學(xué)生們習(xí)戲的戲臺。二百年的歷史并不算長,但能夠完好地保存至今并尚在繼續(xù)發(fā)揮它的功能亦實屬不易。臺上一個個不著戲服的票友正盡情演繹一段段折子戲。唱念做打,有板有眼。唱詞由工作人員遙控顯示在條形屏幕上供演員和觀眾參照。臺下有七八張八仙桌、長板凳供戲迷、游客觀賞。一盞清茶、幾碟瓜果、一段唱腔、一聲喝彩便是這座古村落最普通的一天。

   如果唐代的詩人們泛舟剡溪時,隱約聽到了這正調(diào)板腔、委婉綿長的余音時,又不知道會有多少的纏綿悱惻在他們的筆下纏繞。

 

                                    天臺山

   是佚名的《圖像》和東晉孫綽的《天臺山賦》,第一次把它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昭示于世。再加上南朝詩人謝靈運從始寧縣伐山開道,把越臺串接了起來?;A(chǔ)建設(shè)和文化底蘊相結(jié)合后,文人墨客、俗士高僧、帝王將相便千里迢迢、義無反顧地向天臺涌去。

天臺山是浙東唐詩之路的折返點或者說是單向的終點。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全唐詩》提及天臺的竟多達一百多處。

   天臺山素以“佛宗道源、山水神秀”而名滿天下,也令無數(shù)文人騷客為其傾倒。“披荒榛之蒙蘢、陟崿峭之崢嶸”后,東晉文學(xué)家孫綽寫下了千古絕唱《天臺山賦》,把他對天臺山“蓋山岳之神秀者也”、“窮山海之瑰富,盡人神之壯麗矣”的向往和激情寫得蕩氣回腸。唐代詩仙李白曾高吟“龍樓鳳闕不肯住,飛騰直欲天臺去”,并在天臺山結(jié)廬居住。我知道,他一定是依依不舍后隨遇而安了。被李白稱頌為“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被杜甫禮贊為“清詩句句盡堪傳”的孟浩然,在去往天臺的船上早已望眼欲穿,“掛席東南望,青山水國遙。舳艫爭利涉,來往接風(fēng)潮。問我今何去,天臺訪石橋。坐看霞色曉,疑是赤城標(biāo)”,詩中的風(fēng)神散朗和疾世憤俗,為他懷才不遇,隱士終身作了注解。

   佛、道文化源遠(yuǎn)流長。佛教的“天臺宗”和道教的“南宗”都創(chuàng)于天臺山。國清寺是天臺宗的祖庭,而桐柏宮是道教南宗的祖庭。佛教在東漢時傳入天臺。弱冠之年的敦煌高僧曇猷法師,遠(yuǎn)離故土只身一人來到天臺,最終禪定于此,冥冥之中一定有某種機緣。一百多年后,一生造寺三十六所的智者入山,開拓了天臺佛國,石梁方廣寺成為五百羅漢道場。至唐中期,形成了千僧萬道、寺觀棋布的盛況。三國時,葛玄在天臺創(chuàng)建了道教靈寶派,建桐柏宮。后有“山中宰相”之稱的南朝陶弘景頻繁往來桐柏和茅山。唐高宗降《賜司馬承禎置觀敕》,讓這位日后常被皇帝請去問道問葉的司馬承禎成為了桐柏宮主人。

   劉阮入天臺采藥遇仙的故事讓信徒們深信不疑。道士們將“山上之人”理解為“仙”,故而道觀多選山峰或崖邊,通過“天帝和人間的中轉(zhuǎn)站”,得道成仙便指日可待。

    孟浩然 “采秀弄芝草”,并焚香宿華頂。而李白的那首《題桐柏仙山崇道觀》,雖是專題實則把天臺的許多景致一并笑納。其他如宋之問《寄天臺司馬道士》、《送司馬道士游天臺》;貫休《送道友歸天臺》、《寄天臺葉道士》、《秋夜作因懷天臺道者》等都為寄情懷人之作,詩里盡是道骨仙風(fēng)。

 

                                    國清寺

   天臺宗的始祖智顗的一張草圖成為了日后營建國清寺的藍(lán)圖,而國清寺也因此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天臺宗祖庭。智顗“寺若成,國即清”的希冀和“不見寺成,瞑目為恨”的遺憾讓這座神秘的隋代古剎更加肅穆凝重。

   被唐代豐干禪師在國清寺路邊撿來的拾得,長大后成為了佛法高妙、詩才橫溢的高僧。而國清寺也是三十歲后隱居天臺的寒山常去的地方,日后他們倆成為了參禪問道、詩偈酬唱的同道友人,留下了諸多軼事雅趣。寒山曾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理乎?拾得回答:只要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這是歷史上有名的寒拾問答,一千五百年后讀之仍然覺得它泛著智慧的光芒。

   我們從隋塔下方過七佛塔,經(jīng)一亭一橋后才進入了國清寺。亭叫寒拾亭,橋叫豐干橋,寺內(nèi)另有三賢堂,均為紀(jì)念這三位高僧而立。作為和李白、杜甫同時代的寒山拾得,他們的詩作不算是最高超的,但千百年的大浪淘沙,仍無法淹沒他們的個性光輝,足以證明其魅力和功力。寒山曾這樣評價自己的詩,“有人笑我詩,我詩合典雅。不煩鄭氏箋,豈用毛公解”。而三百年后的宋朝書法大家黃庭堅在明巖洞中上香秉燭,寫下了詩僧寒山的“重巖我卜居,鳥道絕人跡。庭際何所有,白云抱幽石”的詩句,完成了一次穿越時空的對話。后人把他的字鐫刻在寺后的山巖上,至今還散發(fā)著寒山詩的風(fēng)韻,透著黃庭堅金戈鐵馬般的筆力。

   唐代的詩人們來天臺一定會涉足國清寺,李白、孟浩然、賈島、皮日休、陸龜蒙、劉昭禹、劉長卿、杜荀鶴等,均為之見意于詩篇、寄身于翰墨。李白“天臺國清寺,天下稱四絕”欷歔感嘆;皮日休“十里松門國清路,飯猿臺上菩提樹。怪來煙雨落晴天,元是海風(fēng)吹瀑布”的佛性禪理;陸龜蒙“峰帶樓臺天外立,明河色近罘罳濕。松間石上定僧寒,半夜楢溪水聲急”的高遠(yuǎn)意境;劉昭禹“天臺山下寺,冬暮景如屏。樹密風(fēng)長在,年深像有靈。高鐘疑到月,遠(yuǎn)燒欲連星。因共真僧話,心中萬慮寧”的寧靜淡定,字字句句都讓這里的一草一木詩意綿綿。

   國清寺在唐會昌五年遭劫,六年后的一個春天,讓筆力勁健的書法家柳公權(quán)與國清寺有了一段緣。他應(yīng)昭為新建的國清寺題寫“大中國清之寺”匾額,此匾后來雖杳無蹤影,但被后人深深鐫刻在寺后巖壁上的這六個蒼勁的大字,至今還在聽禪寺鐘聲、沐千年法雨。晉王羲之的一筆“鵝”字碑、隋七塊線刻菩薩像、寺前萬松徑石刻、朱熹的枕石、隋梅碑記等等,這些石碑、畫像、摩崖石刻有的已經(jīng)散落,尚留存的則靜靜地等待著陌生的游人一次不經(jīng)意的邂逅或熟悉的人一次次的悸動。我能夠有幸站在他們的面前,哪怕還來不及仔細(xì)端詳,讀不懂它背后的故事,一份感念便在不經(jīng)意間濕潤了。

   四天三夜的旅程不長也不短,雖前期做了一些功課,但畢竟由于時間有限,不能涉足所有令唐代詩人們詩興盎然的地方。未能泛舟鏡湖、剡溪、若耶溪;未能登頂天姥山、天臺石梁;未能游歷傳說中劉晨、阮肇采藥遇仙、雪夜訪戴、始寧別墅、梁祝故事等地,還有如紹興云門寺等諸多佛光普照的名寺古剎等等,感覺既有收獲也有遺憾。

   有學(xué)者分析了唐代的詩人們緣何不遠(yuǎn)千里來越中游歷,概括為以下幾個原因:一是浙東的秀麗山水令他們刮目相看,采風(fēng)吟詩便是自然;二是唐代佛教盛行,浙東詩僧、名寺多,燒香拜佛成為時尚;三是美麗的傳說令好奇的詩人們尋蹤覓跡;四是越中之地歷史悠久、文化底蘊濃厚,尚古尊賢成為必然;五是眾多的文人雅士讓詩人們頂禮膜拜。再加上浙東乃山水詩發(fā)祥地、書法藝術(shù)圣地、玄言詩創(chuàng)立地、隱剡之風(fēng)集聚地、中國第一個佛教宗派的誕生地等“頭銜”,吸引著諸多唐代的詩人們慕名而來。

   “浙東唐詩之路”并非真正意義上的一條古道、幾處景致,而是他們在游歷浙東這塊古老文明、美麗富饒的土地時留下的一串串腳印、一朵朵詩的浪花。他們?nèi)缟⒙涞拿髦殍偳对谖幕z產(chǎn)這塊瑰寶上熠熠生輝。盡管唐詩中的吟哦與我們的現(xiàn)實相差太大,但我相信,她的光芒在穿越了千年的時空后,還將繼續(xù)延續(xù),生生不息。

注:編輯如需圖片可提供。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