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幽桂

    我是北方人。來到桂林養(yǎng)成了夜跑的習(xí)慣。最愛的是農(nóng)歷九月，十月的夜跑，因為無論跑到柏油大街還是青石小巷，都能聞到一股桂花的香氣。

    曲折跑過王城的國學(xué)堂，繞過東西巷沿著解放路跑到漓江。這是我慣常的路線。每每跑至樹下，即便再如何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都會放緩腳步，調(diào)整呼吸，濃濃的吸上一口?；ㄏ闶菑牡乩锩俺鰜淼陌?，從鼻腔涌入，分為兩股，一股沖擊每一層腦細胞，激起醍醐灌頂式的振奮。另一股填擴胸腔，腹腔，妄想到達蕩氣回腸的效果。幾步跑過一株桂花樹，內(nèi)心還暗自驚喜，暗自回味，卻又暗自遺憾。這感覺，頗像是一個被妻子把控的煙鬼男人，貓在犄角旮旯里，偷摸享受“噴云吐霧”時的狀態(tài)。

銀桂

桂林城的桂花香，總能把思緒拉得更加遙遠。

    《山海經(jīng) 》記載:"桂林八樹，在賁隅西。“八”，是多的意思。 一株桂樹，承擔(dān)了很多歷史交付的厚重責(zé)任：廣西簡稱是“桂” ，封建王朝里歷代首府均以“桂樹成林”之意來命名這座城市，而從桂林至梧州與西江匯合之水又稱為桂江。。。“桂樹成林”這自然要感謝得天獨厚的滋養(yǎng)，它地勢低洼，三面迎山，氣候潮濕。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培育了特有的喬木花種?；侍旌笸粱蛟S真有情意，讓這片壯家沃土處于“風(fēng)口”地形，想想九，十月花開時節(jié)，來自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東南風(fēng)與西南風(fēng)順依山勢涌入，一城的迷迷漫漫，氤氤氳氳，翩翩的壯族少男少女，把持著欲說還休的矜持與羞澀，演繹出踱步芬芳，徜徉桂海的佳話全靠這位“風(fēng)”媒人了。

金桂

十月份，桂林還是有些雨的。偶遇小雨，是夜跑樂事。起初讓人憂心，習(xí)慣了卻也饒有興味。“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在這里是沒有的。桂林的夜雨從來都是獨行俠，電閃雷鳴，遮云帶風(fēng)并不是她的風(fēng)格，故而即便遇到下雨，也不用害怕，一會兒就過去了。最好的，是找家路邊的鋪面躲躲，平息一下急促的心，借著路燈微暖的黃光，專注地，看著從桂樹枝葉間疏漏下的雨點，一滴一滴把那彌漫在樹下的，靜止的芳香打亂。。。。

    一樹的桂花已經(jīng)足以讓人心馳神往，把思緒拉向了夢的國。此時又加上了這淅瀝的夜雨，視野變得開闊，卻又變得模糊，在靈魂抽離去尋往“香丘”的路程上仿佛增加了想象的長度。滿樹在草木搖落之際盛放的桂花，生在曲折錯雜的枝頭上，在秋初的幽婉中綻放。細雨輕如貓步，滿樹的綠葉與泥土下樹根的伏脈傾聽著她囈語，潮濕青褐的樹皮上凹凸的印和深裂的紋暢想著她的青春，可只是她命中注定幽峭隱退罷了。待到山花爛漫時，她早已在這個甲骨文似的枝干上度過了幻想的妙齡。但這又沒什么可惜的。她款款地蕩漾在被夜雨統(tǒng)一的沉定中，釋放她的魅力，早來的北雁盤旋過樹頂，拍打拍打疲憊的翅膀，打了個旋兒又飛走了。急促躲雨的情侶從樹下?lián)沃路哌^，衣服的細線里，沾染上一星半點濡濕的香氣。騎腳踏車乘風(fēng)的少年從樹下路過，驚喜的花香讓他聯(lián)想起剛剛吻別的女友。計程車堵車也堵在這里，后座的女乘客伸出食指劃去車窗上的霧氣，看見了窗外層被雨滴隔離的這株桂花樹，她慢慢地搖下窗，夜風(fēng)浮動起她的長發(fā)，那一刻她也分不清是花香還是發(fā)香。。。。。

    思緒神游，尋找歷史和人生含一脈溫情的步腳。想想當年秦國的鐵騎駐扎在這里，婉轉(zhuǎn)的花香滲入軍帳的麻繩氈布之后，有沒有撫化一位白日征戰(zhàn)的士兵剛強的內(nèi)心，平息他狂躁的胸襟，把他的心緒拉到遙遠的故鄉(xiāng)回憶中去。細雨無聲濕桂花，其香味并不濃烈俗膩，淡淡一抹旋即轉(zhuǎn)化成更加濃黑神秘的夜色，轉(zhuǎn)化成將士心里更加無奈的惆悵，轉(zhuǎn)化成歷史歲月里更加難忘的滄桑。就在此時，潮濕的泥土下，桂樹正沉默地在向外一寸一寸伸展著它的根。將士蹙眉凝神，在專注思索著他的周遭與所感。墨染的夜色與淡黃的芬芳中，生靈仿佛都在虔誠地皈依，冥冥中萬物人心都在悄然成長。

四季桂

今非十五，不是中秋，烏云夜雨，沒有月亮。但是我還是極力地陶醉在隱蔽幽微的夢幻中，想尋求一些與前人古者通達的詩意。“不是人間種”，它們是來自廣寒宮嗎。“天香云外飄”，真若如此，或許那盤旋而去的北雁知道答案。最不能忘的，最不能忘的是千百年漂泊在外的異鄉(xiāng)游子，用滿腔苦血書寫千萬里離鄉(xiāng)路的悲歌。 月圓，桂花，游子。如“落日，孤城，征夫”“春雨，紅樓，新婦”一般，成為了古代文壇歷久彌新的悲情意象。今花又放前時朵，新客頻填舊人詩?；蛟S真的是這樣吧，一代又一代的悲歡離合，一層又一層的人生實踐摞在一起，后人的回望與追憶夯實了歷史的厚度。“滄海桑田”的歷史悲憫，一株開了又落的桂花樹或許并不懂得，對于一個人的靈魂負載，它充當?shù)氖且粋€點綴的角色。

    回到居所，夜半枕上聽雨， 閉眼凝神。我想起了“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想起了“桐花萬里關(guān)山路”，想起了北京香山的漫山紅葉，想起了海洋鄉(xiāng)的十里銀杏。。。。夜里啊，桂林市區(qū)，郊區(qū)，縣區(qū)，山區(qū)的桂樹啊，承受著西南邊陲天際的蒼涼與沉默，把持著歷史紛紜滄桑的苦澀與悲情——生發(fā)，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