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里


投稿時間:2017年10月23日 投稿人:Ric東

(一)

風(fēng)從西北南下,裹挾黃沙,猶如萬馬奔騰,一路掠過“青黃”的草場。

這是草原的九月,也是滿洲里的九月。從新巴爾虎右旗向北出發(fā),靠著呼倫湖畔驅(qū)車一百多公里便能到達(dá)這座二十世紀(jì)初才被重新命名的城市。

如此說——好像在這之前——滿洲里就像一粒蒙塵的珍珠,被歷史所遺忘。而在蒙古人眼里,這是天然的牧場,連原稱“霍勒津布拉格”都是“旺盛的泉水”的意思。然而歷經(jīng)近代,肥沃的草場逐漸滿足不了“北方豪強”蠢蠢欲動的野心。連“海”一樣寬闊的呼倫湖都被撇下,目光所及,只有遠(yuǎn)東的古樸、繁華以及蒼涼。

1894年,北洋水師在威海衛(wèi)全軍覆沒的消息傳到北京。翌年,沙皇俄國為維護自身在遠(yuǎn)東的利益,決定修建一條貫穿中國東北的鐵路,便趁李中堂赴俄參加沙皇加冕大典之際,逼迫清政府在這里敲下第一塊鐵。由此,一個因鐵路而得名的“新”城市便高高矗立在蒙古高原“貧瘠”的草被上。

對于這個因鴉片戰(zhàn)爭而被迫打開國門的“老大帝國”來說,朝不保夕仿佛是生活的全部。洋務(wù)運動搞過,三大水師建立過,“師夷長技以制夷”這句口號喊了幾十年也沒讓清軍在朝鮮戰(zhàn)場堅持幾十天。國力疲敝,強敵環(huán)伺。三百萬平方公里的日本足以在十九世紀(jì)末逼迫大清國簽訂《馬關(guān)條約》,三百萬盧布的酬金也足以讓李文忠在二十世紀(jì)初電催清政府畫押《中俄密約》。

邦國殄,山河破碎。從九龍新界到四口通商,從外興安嶺到臺灣列島。短短六十年,一百七十多萬領(lǐng)土和十三億兩白銀便“拱手讓人”。這樣看,一座小小的滿洲里和一段短短的東清鐵路在統(tǒng)治者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可有志之士并不甘心政府的不作為。他們明白所謂“中俄共同防御日本”只是沙俄為謀求自身利益而拋出的幌子。果不其然,就在霍勒津布拉格改名為滿洲里的第三年,俄國就單方面違背“東三省”分期撤兵的約定,還變本加厲的提出“七條”強迫清政府接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即使如此,即便喪失主權(quán),面對咄咄逼人的沙俄,清政府依舊選擇妥協(xié)。也許是粉飾太平太久,也就自以為天下太平!彼時的中國最缺的就是一個敢于站出來喊出“皇帝新衣”的孩子。

王文韶之子是個不錯的選擇,他手里握有《中俄密約》原文,又接近權(quán)利中心,對政府一味的委曲求全早就心懷不滿??缮頌闄?quán)貴,難以放棄的太多,做個協(xié)助者已是最多。“一劍封喉”的使命交給的還是“一無所有”的沈藎。

沈藎是勇敢的,這點像極了他故友譚嗣同。五年了,距離那場轟轟烈烈的維新變法已經(jīng)過去五年了。隨著康梁二人逃亡日本,戊戌六君子伏誅,光緒帝被囚瀛臺,一切早該煙消云散???/font>“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還是遇到了自己的下半句——“從此興亡都不管,靈魂歸去樂諸天”。這種心情,慶寬和吳士釗之輩是不會懂得。一個旗人,一個前翰林,尸位素餐多年。上不能匡國主,下不能益臣民。共事尚可,謀事堪憂!

這是沈藎眼光的錯誤,就如同五年前維新黨派錯信袁世凱一樣。歷史也愛開這種玩笑,有志之士往往被身邊人出賣而落得功虧一簣。秦有韓非李斯,宋有王安石呂惠卿,清有陳夢雷李光地。此種事例,不勝枚舉。但一時成敗,也難論英雄。李斯官至宰相,法家還以韓非為榮;呂惠卿一朝得勢,也難敵宦海浮沉;李光地舌燦蓮花,《絕交書》還是道出“蠟丸疏”始末。

由此看,沈藎也是幸運。有慶寬、士釗相襯,他的人格是偉大的。有《天津西報》相幫,他的歷史功績是有目共睹的。而一個舊有的國家想崛起,一味的忍辱負(fù)重和盲目學(xué)習(xí)是沒用的。傳統(tǒng)的壁壘想打破,不付出流血的代價是辦不到的!不怕犧牲,不畏權(quán)貴,不懼失敗,也不是泛泛而談。在清王朝末期六十多年黑暗屈辱的日子里,譚嗣同不是第一個為掙開光明而流血的人,沈藎也不是最后一個。

英國《泰晤士報》記者莫理循深諳這個道理。即便身為一個外國人、中立方,在懷著對同行尊敬和對烈士犧牲的悲憤心情下,他也不愿看到沙俄在中國東北一家獨大,新生的日本為非作歹。由此,經(jīng)過精心挑撥,一場決定未來遠(yuǎn)東政治、經(jīng)濟、地位的“日俄戰(zhàn)爭”便在他的筆頭被打響。

整個中國東北被劃分為戰(zhàn)場,新興的滿洲里也將直面戰(zhàn)火的荼毒。

 

(二)

想寫滿洲里,除了一直繞不開的歷史問題,還有一面呼倫湖。過路人流連它的美好,歸鄉(xiāng)客難忘它的恬靜,相逢者哀婉它的過去。我不知道自己該分屬哪一個陣營,只覺得車頭剛過它的視線,就開始想念。

九月的草原,本是個多風(fēng)的季節(jié),現(xiàn)在卻偏偏下起了雨。遠(yuǎn)處群山枯黃的草色被雨染成墨黑色,深深倒映在呼倫湖起伏不定的湖面上。偶有一朵白浪被掀起,馬匹就趁機逃離。牧馬人手持套馬桿,急急忙忙的追趕,絲毫不理后面慢悠悠的羊群。吉普車翻過草坡,泥水隨車輪四濺,驚飛湖中群鳥。雨勢越來越大,眼前、湖中、遠(yuǎn)山景色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分不清彼此。群鳥在我眼前飛行,駿馬在我身邊奔馳,而身后,不遠(yuǎn)的身后,是不斷被攪動的湛藍(lán)的湖水。某一剎那,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行駛在呼倫湖畔,還是呼倫湖行駛在自己身邊。

難以想象,這樣一個美麗的地方若是被戰(zhàn)火波及,會面目全非成什么樣子。

而紀(jì)念滿洲里成立百年的碑文給出了答案,“然邊陲孤城,苦厄深重。臚濱陷落;鼠疫橫行;中東路戰(zhàn)火蔓延;關(guān)東軍鐵蹄踐踏,本應(yīng)成一代商都,卻淪為一方敝土……”

“一方敝土”。若是成語貫通古今。尚不開化的扎賚諾爾人不會這樣說,躍馬揚鞭的鮮卑人也不會這樣說,天之驕子的蒙古人更不會這樣說??呻S著“東清鐵路”建成,商埠開通,百姓糜集,巨大的戰(zhàn)略價值沖破地理限制輻射各地,滿洲里也被冠上“東亞之窗”的美名。

清政府充分了解到滿洲里的重要性,為了遏制沙俄勢力的滲透,早在1906年便設(shè)置臚濱府管轄此地??蓸溆o而風(fēng)不止,清帝剛退位,沙俄便趁北洋政府立足不穩(wěn),資助兩蒙旗總管盛福、車和札等人攻下臚濱府。進(jìn)而培養(yǎng)勢力,扶植傀儡,一度使?jié)M洲里成為其統(tǒng)治下的“國中之國”。

也許成長在和平年代的我們根本不懂殖民地時期被殖民者的感受,滿洲里本身也不懂。城市是空的,故事是人填滿的。就像那夜我們冒雨去看“國門”。隔著遙遠(yuǎn)的廣場眺望北方漆黑的夜,偶有幾雙狼眼閃著綠光驚恐我們被風(fēng)吹僵的臉。一股已逝的蒼涼感在我心中升起。身后不乏冒雨逛街滿臉笑容的游客,馬頭琴的琴聲適時地從某個偏僻小店揚起。七八十年前,槍聲是否替代琴聲響徹深夜,皮靴踏地的異國軍人是否替代游客上街抓捕異黨……透過乳白色大理石筑造的國門往外看,是朦朧的夜色,模糊的過去,是崢嶸歲月里努力開放的一朵代表自由與光榮的花。城市的記憶由人填滿,人的行為由城市記載,亦步亦趨,趟過歲月的河,支撐到現(xiàn)在。

要論勇敢,沈藎做到了,他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讓自己的命運與滿洲里這座城市聯(lián)系在一起??晒庹撚⒂拢鞘胁粫绕?,國家不會光復(fù)。從三十年的洋務(wù)運動,一百天的維新變法,到五四運動,近代中國為自救所做的種種努力,都在由淺入深的解釋民主主義革命的道理。單純地引進(jìn)國外先進(jìn)技術(shù)和不考慮國家詳情的前提下生搬憲法憲章,都是在原有社會基礎(chǔ)上一場小打小鬧。改革改變的是思想,革命是要封建頑固的命。

工農(nóng)革命的種子從這里傳送,紅色國際秘密交通線的遺址至今存在景區(qū)內(nèi)。十月革命的一聲炮響,震醒古老的中國。滿洲里不再習(xí)慣低頭,哪怕臚濱縣立了又廢,偽滿洲國和日本人的鋼刀在成吉思汗的牧場上耀武揚威。

那夜,我們喝到很晚,能裝一斤馬奶酒的皮酒壺空了好幾個。豪氣最甚的幾個朋友,甚至站上桌子,酒杯對著陰沉的天空大聲呼喊“滿洲里”的名字。烏云聳動,夜風(fēng)來襲,一片久違的月光隨我們的酒杯灑進(jìn)窗戶。我眺望長空,風(fēng)助月光劈開一片片黑云。歲月滔滔,車輪滾滾,古老的草原不斷律動新的生命。驕傲的滿洲里啊,在歷經(jīng)半個世紀(jì)的黑暗動蕩后,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

宋小濂、趙春芳、蘇炳文等人若是知道今日滿洲里重新煥發(fā)一代商都的風(fēng)貌,也當(dāng)含笑九泉,不負(fù)一腔拳拳報國之心。

所有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就如同滿洲里百年紀(jì)念碑文所載的最后一句,“適值政通人和,集全市各族人民之意愿,共立此碑,以念先輩,以勵后人” ……

(三)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便驅(qū)車離開滿洲里。

九月的草原因雨變得濕潤,連黃沙都匍匐在地,跟不上風(fēng)的腳步。我們一路向東,又路過呼倫湖。

今早的呼倫湖并不孤單,太陽擁抱她背后。群山的影子被浮在水面上的陽光拉得老長,遠(yuǎn)看就像蓬松的裙擺。各色的水鳥穿梭蘆葦旁不遺余力地為裙擺增色,不知誰家早早放出的綿羊所暈染的一片白更是賞心悅目。

真好,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么多人經(jīng)過了。呼倫湖還是那片呼倫湖,滿洲里在未來還叫滿洲里。

可我們要往前,沒有太多時間留戀。東方,不遠(yuǎn)的東方,是古樸、繁華以及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