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士塔格

                      慕士塔格

                                  鄺穗雄

南疆雄偉大山不少，慕士塔格就是極有個性的雪山之巔，當之無愧。

車，從喀什帕米爾大道開出來，沿中巴公路（就是314國道）就直奔雪山而去了。其實我們喀什駐地前面，一片開闊，天清氣朗時，遠遠就望得到連綿的雪山，可以遙想慕士塔格雄姿。中國最西部的城市喀什，距東帕米爾高原上的慕士塔格峰，公路里程約216公里。

車出喀什，幾乎都是一馬平川地走，高高整齊的白楊在道路兩旁拍手歡迎。蓋孜河，彎彎曲曲，清冽可人。過了疏附，漸漸地，地勢高起來了。進山了，看上去并不陡峭，但完全可以感覺到是一直向上。

車還是走啊走，其實整條路幾乎就全是314國道。山路越來越高，左盤右旋，漸漸彎多路險，山勢變得巍峨奇聳。蓋孜河變得湍急激昂。手機里有高度計的伙伴們不斷刷屏：2000米、2500米、3000米……

山多沒什么植被，筋骨裸露，露出原始的力的加持。

地學意義上，一般海拔千米以上就可稱高原了?？κ渤菂^(qū)海拔平均已達1289米。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人們喜歡叫塔縣）地處東帕米爾高原，平均海拔5850米，大致由4000至7700米之間，最高峰喬戈里8611米（世界第二高峰）。慕士塔格，就在喀什地區(qū)的塔縣與阿克陶縣之間。也就是說，2個多小時里，我升高了2、3000米，這不是在現(xiàn)代飛機設備完善的密封艙，而是真真正正的“爬”山。

心臟慢慢地加壓，被迫更劇烈工作；呼吸一點一點地覺得困難，胸口像一塊塊往上壓沉重大石頭，氧氣稀薄了嘛。正常。高原反應，并不一定依身體是否強壯決定，也不一定體質差反應就強。

路上一個點停下來，就是一排磚房，里面有各種特產(chǎn)賣。飯自然是吃不了幾口。有人說，喝點紅景天泡茶，對高原反應有好處。熱茶上來，喝了幾口，似乎舒緩一點，但也并不是仙丹，并不見得藥到病除。

這已經(jīng)是東帕米爾高原了。

車，繼續(xù)頑強向前，向上爬去。

3000米、3500米……

我開始一直望著大巴前面放著的那幾個藍色氧氣袋，盤算著應不應該提出來用一下，什么時候應該用一下了。但慢慢地，我仍然堅持著，放松，深呼吸，我還能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沒經(jīng)受過的人可能難以想象，那種喘不過氣的感覺。但我還是想堅持一下。

到塔縣要過邊防站。過邊防站須辦邊防證。也就是一個大房子，大家進去，另一邊出來而已。沒什么麻煩事。不過，這里海拔已到了4000米以上，雖然是四月春天，周圍氣溫僅約10度，四面八方?jīng)鰵鈴乃拿姘朔降母呱缴蠅合聛怼Ｄ巧绞轻揍臼?，灰色，無植物，高冷，高高的灰色天穹上，一個黑點在盤旋，那是一只孤傲的雄鷹。令人倍感高原的威嚴。

塔吉克族稱為“鷹之族”，鷹象征著強者、英雄，雄鷹是他們的至高無上的圖騰。他們喜愛的舞蹈就是鷹舞。

生活在平均海拔4000米高原，氣候對風俗影響不少；嚴寒缺氧之外，還有缺水，這對不了解高原惡劣自然環(huán)境者來說不可思議。塔吉克男女，普遍都喜戴平頂?shù)拿弊?，上有精美絕倫的刺繡。“塔吉克”，原意就是“王冠”。這個高貴的詞，賦予了這個民族。這是有傳說的。古代這個部族的王，戴著一種非常華麗高貴的帽子，備受族人和其它部族人的羨慕和敬仰。王得知后很高興，便特別頒下一道令：允許部族的所有族人也可以戴類似形狀的帽子，并從此改以王冠“塔吉克”為族名。從此，這個民族的世世代代就沿習以佩戴這種與首領漂亮帽子相似的帽子為榮，流傳下來一種經(jīng)久的特別的頭飾風格。我想，這肯定與塔吉克人文明與審美有關。

那種帽子，男式的黑色絨為主圍鑲一圈毛，據(jù)稱叫“吐馬克”；女式的則是繡花棉帽，用紗巾圍起來，稱“庫勒塔”。帽后有棉簇，可遮雙耳與后頸，保暖又美觀。特別是庫勒塔那種精美刺繡，可以說與塔吉克婦女一生密切相關：少女從小不做刺繡，長大可能嫁不出去；日常多做庫勒塔上及各種衣飾刺繡，把圖案、色彩做到極致。

塔吉克帽子，配上男式的皮裝、女式多彩裙裝與長統(tǒng)靴，絕對驚艷至in。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臉上一般都洋溢著一種笑意，那是一種友善、祥和與自信，可以感覺得到。那是一種對美的極致追求，那是一種生命力的頑強綻放。這一趟，我們沒進縣城，但三三兩兩，還是見到這些和善而果毅的人。

車繼續(xù)在山路上盤旋，仿佛與鷹一起了，與云一起了，最后，我還是始終沒有動用到車前的那些氧氣袋。

突然地，車上就看到一大片水，一大片湖水，近處遠處的山，湖水遠遠地倒影著。天色雖然不是晴空萬里，有些陰沉，是灰色的；水天同色，但那浩瀚的湖面讓人頓時胸懷廣闊。

這，就是卡拉庫里湖。我們已離開喀什市兩百多公里遠了，升高了約3000米，最高的路估計接近6000米。

下車，就覺得風好大。雖然導游反復地說，不要劇烈跑動，不要劇烈跑動，十幾個女孩子還是興奮地撲下去，幸虧還沒什么反應。比我強多了。

風仍然大。氣溫也就10度左右，風把人都裏起來了，不過年輕人們仍然快樂地穿梭，大聲歡笑，對著美景拼命拍照。

近的山，鉛灰；遠的山，銀白。山的倒影在湖；湖邊水草豐茂，天高，氣清，巍峨，莊嚴，寬廣，還有一種柔美。

慕士塔格，就在那里。就在湖那邊。那么平緩，渾圓，如果不是白雪皚皚的峰頂，遠遠望去，跟粵北山區(qū)平緩的丘陵也沒多大區(qū)別。“像個饅頭一樣啊，”朋友們像小孩子般嚷。不錯，在卡拉庫里遠眺，并不覺得險峻，沒有什么壓力，甚至會覺得他臉帶微笑，但這微笑非常自信，有威儀。不怒自威。穩(wěn)固。什么叫穩(wěn)固？見過慕士塔格，也許對泰山另有理解吧。那是那種地老天荒的穩(wěn)固，安定，祥和。

這的的確確是慕士塔格，雖然海拔有7546、7509等多說。但不管怎樣，這高度，不是隨便可以企及的。當?shù)厝朔Q他為“慕士塔格阿塔”。當?shù)囟喾N語言里，“阿塔”意指父親，“慕士”是冰雪，“塔格”是山峰。

雪山之父。

終年的固體降水便于冰川發(fā)育，成為特殊的峽谷式溢出山谷冰川，放射狀分布，數(shù)百平方公里的冰川從7700多米覆蓋到最低4300米，四下的冰川像他胸前白色飄飄的長須，現(xiàn)代冰川竟達128條之多。慕士塔格中間被兩大冰川切開。

冰川的切削作用，是非常巨大的。海拔7000余米的巖石，能被冰橫切開，而且切得那么深，直到將山體分開，那種痛苦體驗，大概只有普羅米修斯在高加索山的經(jīng)歷能比。

他是斷塊山，是那種塌陷之后的奇崛，內斂了的鋒芒，凝聚著巨大的能量，豐厚的資源。

這個是登山者初涉冰山理想之地，也被視為世界最高的能滑雪的山體。東、北險峻而西、南面坡較平緩，大本營到峰頂多從這里走，從卡拉庫里湖，到慕士塔格大本營，也就約3、40公里，騎個駱駝或者步行，走個半天也能到了。然而，要親近慕士塔格，要登頂，絕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有興趣者看看各登山論壇就知道了。不過，周邊已經(jīng)開辟冰川公園，光是雪豹、雪雞、雪蓮、棕熊等等就夠吸引你了。

詩人矍琮的詩《慕士塔格》：

山鷹飛過雪峰

慕士塔格聳入云中

哦 巍峨的冰山之父

你千仞雪頂 你萬里雄風

你緊鎖邊關 你鳥瞰群峰

所有的雪嶺都在你的腳下

所有的冰山都是你的子孫

你是祖國邊疆的屏障

你是帕米爾的光榮

……

大詩人氣勢磅礴，那樣的水平與氣度遠非我輩所能望背?？墒俏疫€能堅持達到現(xiàn)在海拔，究竟窺驗到些少的真諦。我只想，慕士塔格阿塔，他雖然不是最高最險峻的，但肯定是最深沉最有內涵的。天下父親何止萬億，但杰出而偉大的父親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父親的杰出而偉大，并不取決于擁有多少權柄、多少錢財、多少赫名，而在于他的美德、他的懿行、他的傳世嘉言。而且這嘉言，可能只是他用一生印證的一句極其普通的生活用語，但秒殺無數(shù)華麗詞藻、高深哲理。他也許是一個拿著微薄薪水的普通老師，一輩子奉獻給學生直到退休終老卻沒有任何榮譽?；蛘咧皇且粋€普通的清潔工，每天默默地用自己的臟和累換取人間的干凈和方便，卻為自己的孩子做出一個頂天立地的楷模，雖然一輩子都沒有得到別人什么獎狀之類。但他們的嘉言懿行仍然令我們尊之為阿塔。

天底下冰山千千萬萬，光是周圍，海拔6000米以上高峰有百余座，7000米以上高峰約50座。慕士塔格也只是東帕米爾三大高峰之一，兩邊的公格爾、公格爾九別峰都比他高，比他險峻；但他仍然是“慕士塔格阿塔”。慕士塔格阿塔，雪冠是他的象征，因為他蒼茫壯闊、承受過不能承受之重；他又虛懷若谷、于驚世波瀾中舉重若輕。慕士塔格阿塔，當之無愧的慕士塔格阿塔。

真正的阿塔，尤如慕士塔格。

忽然憶起，在北海道支笏洞爺湖，也是那么一個白雪皚皚的雪季，洞爺湖那碧澄，那寧謐，令人心醉。分明的波濤翻滾，但又是那么清純靜美。

那富士山，也是銀白桂冠，那是一個民族的“神山”“圣山”。

富士山的白帽是優(yōu)美的圓冠，他是活火山，地下深藏有熾烈的熔巖，卻以素白的冰雪示人。千姿百態(tài)，春夏秋冬，如果配以如云的粉櫻，那種令人心醉，正與寧謐碧澄的洞爺湖相得益彰。

與慕士塔格和卡拉庫里，不能說哪個高下，但肯定具有不同個性。

新疆的雪山，當?shù)卮蠖加忻利惖膫髡f，比如慕士塔格與喬戈里，是仙女與塔吉克青年相慕，被天神分開之類，傳說優(yōu)美，但太雷同了。我寧愿相信，慕士塔格就是慕士塔格，他與卡拉庫里終身廝守，直到永遠。

 慕士塔格，就是那樣聳立在那里，千百萬劫，巋然不動，滿頭雪白，胸前雪髯飄飄，倒影在卡拉庫里，卡拉庫里是他的鏡子。

蒼天是他的背景。

卡拉庫里，就是他的老伴兒。

卡拉庫里，就是高山冰蝕冰磧湖，說她是伴隨著慕士塔格的一面鏡子一點不假。

倒影美絕，千萬年來，冰川紀之后，卡拉庫里一直陪伴著雪山，不離不棄；雪山也忠誠地守護著湖水，用他的冰川滋養(yǎng)著伴護著的湖。湖邊豐美的水草，有牛羊、駱駝、駿馬、草原、氈房，有塔吉克、柯爾克孜，也有維吾爾，當然，也有我們的歡笑。

卡拉庫里意為“黑海”，但現(xiàn)在水天一色，據(jù)說下雨風浪起時才變得如鉛般黑亮。好深沉。我問過，這個“黑”，的確是有“深沉、偉大”意味在內的。而據(jù)稱，很多時清晨，卡拉庫里會以輕紗般的霧氣籠罩整個湖面，那份溫柔，也一定傾絕人寰。幽深明凈，我覺得，這樣才配慕士塔格。

其實，卡拉庫里雖然是世界少有的高原冰磧湖，但算比較嬌小。不過10余平方公里，而光是慕士塔格，就有275平方公里。然而卡拉庫里寬廣胸懷，甚至包容了蒼穹。鏡頭從平穩(wěn)連綿的峰頂拉開，連綿的雪山與背景放在卡拉庫里畫框里，那種雄渾、那種巍峨，配上多姿婀娜，晴陰朝暮，那是帕米爾獨有的個性與感情，我深深地理解慕士塔格阿塔了。

他就在那里，慕士塔格阿塔，卡拉庫里，明鏡映照雪冠億億萬載，變得就是那么簡單，就那么明了。那是真理，是公理，是道，大道至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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